地球是一个奇迹

物种｜美国

2023年2月拍摄的阿莎(Asha)照片，她身处新墨西哥州中部塞维列塔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Sevilleta National Wildlife Refuge)的"捕捉箱"内。这只濒危墨西哥灰狼的编号为F2754。｜国家地理图片集

阿莎(Asha)正绕着围栏踱步。她迈着墨西哥灰狼(Mexican gray wolves)特有的修长步伐，躯体如流水般优雅，动作流畅而充满目的性。她在嶙峋的岩石间潜行，掠过杜松丛与丝兰植株，见到围栏内的人类便焦躁地奔逃，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

而我此刻满心敬畏——这是我与狼最近的一次相遇，只因她正被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U.S. Fish and Wildlife Service, FWS)圈养在新墨西哥州(New Mexico)索科罗(Socorro)附近的塞维列塔狼管理设施(Sevilleta Wolf Management Facility)。

阿莎被困住了，而像许多牵挂她的人一样，我也陷入了对她命运的深虑。

作为《墨西哥狼恢复计划》(Mexican Wolf Recovery Plan)的一部分，新墨西哥州和亚利桑那州的联邦、州及部落机构每年都会追踪并记录这一濒危物种的种群增长进展。｜国家地理图片集

这只四岁的母狼被安置在此，源于她屡次突破禁区的“叛逆”。野生出生的她很可能属于亚利桑那州(Arizona)某狼群，却总独自闯入新墨西哥州北部山区——那片被联邦保护政策列为“狼群禁区”的土地。

至少两次，她越过恢复区边界，游荡至圣达菲(Santa Fe)以北的林地。根据规定，所有墨西哥灰狼都应局限在特定区域内：这片横跨亚利桑那州南部与新墨西哥州、面积超15.3万平方英里的区域，北界正是40号州际公路(Interstate 40)。

2023年1月首次越界时，她在新墨西哥州安吉尔火(Angel Fire)附近被捕获并送回保护区；不到一年后再次越界，FWS官员认定她已身处险境，且无法再放任其自由漫游。2023年12月，工作人员从落基山脉南部(southern Rocky Mountains)将她捕获，自此她便一直待在塞维列塔设施。

阿莎的不安分，让她成为保护主义者与FWS官员的争议焦点。双方虽都认同她的生存与繁殖对这个曾濒临灭绝的亚种至关重要，却在其余问题上分歧深刻。

FWS强调，她越过40号州际公路线可能被牧场主射杀；而保护主义者则坚称，狼本应自由驰骋。“全民野生动物”(Wildlife for All)执行董事、狼类生物学家米歇尔·卢特(Michelle Lute)从2023年起就为她呼吁：“阿莎在告诉我们，若有机会，多数狼都会追随本能选择最佳栖息地。”

如今的阿莎被赋予多重象征意义：政府希望她交配以扩充狼群基因库，公众与倡导者则视她为“自然自主权”的化身——他们坚信，野生动物天生知晓何为最佳生存之道，人类该做的是重构世界以顺应其自然行为。

当我看着围栏里踱步的阿莎，忽然意识到：她早已超越“被圈养的野生动物”这一身份，成为人类与自然博弈的缩影，映照出我们的傲慢，以及迈向人类世的挣扎。

而阿莎对此一无所知。

阿莎警觉地站立在新墨西哥州索科罗(Socorro)附近的围场中。她的不安分使其成为保护主义者与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FWS)官员之间的争议焦点。｜国家地理图片集集

美国西南部最著名的狼

尽管我认为阿莎美得令人心碎，但事实上，她只是该物种中一只普通的雌性狼，有着蓬乱的红棕色皮毛、白色的腹部和黑色尖端的尾巴。她看起来像一只郊狼，和大多数同类一样，体型并不比我的狗大多少。

从技术层面讲，阿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尽管如此，据当地媒体报道，这只不安分的“lobo”(西班牙语，意为“狼”)“俘获了” 西南地区人们的心，许多人对她被囚禁感到愤怒。阿莎无疑是该地区最著名、可能也是最受喜爱的狼。她不仅是一只濒危狼，更成为了一种象征。

2023 年，《新墨西哥消息源》(Source New Mexico)的一名记者写道，阿莎“在危险面前坚韧不拔”，是一个 “打破固有认知的生物，许多新墨西哥人都能感同身受”。甚至她的名字也是一份礼物，由亚利桑那州的一个学童所起。

从这个角度看，很容易将阿莎视为一个被国家囚禁的悲剧性受害者，理应自由漫游。

但FWS 的官员们并不这么看。对他们来说，她是F2754—— 这是FWS给她的编号—— 一只濒危物种的健康成员，正朝着实现其生物使命(帮助该物种重新繁衍)迈进。

恢复区创建于20 世纪 90 年代末，基于墨西哥灰狼的预计历史栖息地划定，FWS 的生物学家根据场地可行性研究和土地调查，认为该物种几个世纪前曾在这片区域繁衍生息。

尽管FWS 一直坚持认为这里是这些狼的归属地，但该区域的边界仍然是一个热门争议话题，尤其是在气候变化已经对该地区脆弱的生态系统造成影响，而像阿莎这样的狼仍在挑战其边界的情况下。

2023 年 12 月，阿莎与两只在圈养环境中长大的雄性墨西哥灰狼(兄弟)配对。今年是她的第二个交配季节；第一个交配季未能产生后代，官员们意识到阿莎与其中一只雄性狼的关系更密切后，便将另一只雄性狼带走了。

FWS 希望阿莎能与一只圈养的墨西哥灰狼雄性交配，以增加该物种的遗传多样性。2025 年早春，通过该设施的追踪相机观察到，这两只狼进行了几次完整的 “交配”(即交配过程)，5 月 20 日，FWS 证实阿莎已产下一窝幼崽。

目前尚不清楚阿莎、她的幼崽和配偶会发生什么。他们的小狼群有可能被一起放归野外，这正是倡导者希望的。其理念是，阿莎会教她的幼崽，进而也教她的配偶如何在恢复区生存。但他们也有可能全部继续被圈养。

“我们不会从她的幼崽中收养任何一只，”FWS 的一位发言人说。目前的计划是继续 “给她空间”，让她能 “为后代提供最好的照顾”。

目前，阿莎暂无确定的释放日期。

让墨西哥灰狼从灭绝边缘恢复

另一个事实：阿莎是非凡的。她是美国不到300只墨西哥灰狼中的一员，属于一个正在增长但仍脆弱的种群。

历史对阿莎的故事很重要。在FWS 和保护主义者开始就一只狼的命运争执之前，他们曾不得不合作将墨西哥灰狼从灭绝边缘拯救回来。到 20 世纪 70 年代，墨西哥灰狼几乎在野外绝迹，只有少数在圈养环境中存活，其他可能被牧场主和狩猎爱好者杀死。

“我们消灭了美国所有的狼，” 亚利桑那州渔猎部门野生动物科学协调员、2010 年《墨西哥狼恢复计划》(Mexican Wolf Recovery Plan)成员吉姆・赫弗芬格(Jim Heffelfinger)说。

1976年，在《濒危物种法案》(Endangered Species Act)通过后不久，墨西哥狼被正式列为濒危物种，但其生存前景黯淡。该亚种之所以得以存活，多亏了《墨西哥狼恢复计划》—— 一个旨在将该物种重新引入美国南部和墨西哥北部的国际项目。

该恢复计划由FWS创立，于1982年获批并启动。1998年，首次野生放归行动启动，最初放归的种群只有七只，它们被释放在新划定的蓝岭狼恢复区(Blue Range Wolf Recovery Area)内。其中一些来自动物园和野生动物中心，其余的则由捕狼者罗伊・麦克布赖德(Roy McBride)从野外捕获。

保护主义者和FWS官员对狼群重新引入的历史叙述截然不同。长期以来，只要政府在户外进行巡逻，就与狼的死亡有关。尽管FWS自1871年成立以来名称几经变更，但它有着长期诱捕、射杀、毒杀和以其他方式针对野生犬科动物的历史。

数百年来，狼至多被视为偷猎牲畜的害虫，至少被视为对国家儿童的威胁。19世纪，悬赏计划开始实施，最终每只狼的尸体可获得20至50美元的奖励，这些计划被证明非常有效。

“1945年，他们成功杀死了美国西部最后一只出生在野外的狼，”生物多样性中心高级保护倡导者迈克尔・罗宾逊(Michael Robinson)说，“这是一个非常有组织的计划，是对狼的系统化、高效、全面的捕杀。”

FWS对这个故事的描述不同：“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的历史以及对狼的相应管理反映了公众的看法，” 该机构的一位发言人说，“在机构早期，重点是控制狼，以缓解与牲畜和其他人类活动的冲突，这反映了当时的主流公众情绪。”

里克・洛贝洛(Rick LoBello)是四位国家公园的前执行董事，也是已故捕狼者的长期朋友，他对此有所缓和：“我曾告诉罗伊，他在走钢丝。一天他出去试图拯救狼，第二天又出去杀死它们。哪里有利益，他就往哪里去。”

在政府获取的九只狼中，只有七只成功交配，形成了一个非常有限的基因库。但事实证明这已足够；1998 年第一对交配的狼被释放后，它们的数量持续增长。

这张摄于2023年6月7日的照片显示，阿莎在亚利桑那州东南部被放归野外前正在接受健康检查。｜国家地理图片集

备受争议的狼崽寄养计划

由于这段复杂的历史——以及狼群的濒临灭绝——阿莎很可能是近亲繁殖的产物。在其他狼群中，如密歇根州罗亚尔岛(Isle Royale)的狼群，近亲繁殖导致了严重的骨骼畸形，包括脊柱畸形，以及并指(趾)发生率的增加。

自墨西哥灰狼被重新引入以来，它们在野外交配并产下健康的幼崽。这些个体有时会被捕获并用于圈养繁殖，尽管有些被留在野外自生自灭。

2014年，FWS推出了一项寄养计划，将健康的圈养幼崽从父母身边带走，安置在野外配对狼的巢穴中，与它们的自然后代一起。其理念是，野生狼会像照顾自己的幼崽一样抚养这些寄养幼崽，从而丰富基因库。该机构在 2024 年 3 月宣布 “寄养计划奏效”，截至 2023 年，已有 15 只寄养幼崽达到繁殖年龄。

但该机构之外的活动家和保护主义者不同意近亲繁殖必然有害的观点。罗宾逊认为，FWS 的狼恢复计划根本不是在试图确保墨西哥灰狼在野外茁壮成长。相反，他说，该计划通过关注存活率有限的项目来阻碍种群的增长。狼类倡导者认为，低存活率证明寄养计划是失败的。

“他们需要释放有 bonds 的配对狼和它们的幼崽，我们很久没有看到这种情况发生了，” 罗宾逊说。

基因纯度是否必要也是一个热门争议话题。赫弗芬格解释说，墨西哥灰狼的体型约为北方狼的60%，是 “北美基因上最独特的灰狼”。“它们如此独特，如此不同。”

设立40号州际公路边界的一个原因是为了防止墨西哥灰狼与落基山脉的狼交配，如果允许阿莎继续向北旅行，就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这就是挑战：在增加剩余灰狼遗传多样性的同时，又不至于多样化到开始像另一个物种。

“根据《濒危物种法案》，我们的法律义务是恢复墨西哥狼，因为它被列为具有独特性的物种，” 赫弗芬格说，“而且我个人认为，我们有道德义务不稀释数百甚至数亿年的进化成果。” 他说，阿莎应该交配，而且应该在FWS的监督下，与自己的同类在圈养环境中交配。

墨西哥灰狼是否应该被允许与其他灰狼(或如赫弗芬格所称的“加拿大狼”)交配的问题，是关于它们被允许在哪里漫游的争论的核心。通过将墨西哥灰狼限制在40号州际公路以南的地区，FWS正在遵循现行的《濒危物种法案》。它尊重关于该物种历史分布范围的科学研究结果。FWS表示，墨西哥灰狼进化到在低海拔、干燥的森林栖息地(称为马德雷松栎林地，Madrean pine-oak woodlands)中茁壮成长，不希望看到它们进入更高、更潮湿的地带。

此外，卢特认为，我们应该允许被释放的狼告诉我们它们可以在哪里茁壮成长，而不是对它们的活动强加武断的边界。这种方法的代价可能是一个物种的基因纯度，但卢特认为这并非巨大损失。她认为，自然应该顺其自然。“这种我们可以用清晰的界限定义物种的思维方式，” 卢特说，“完全是人类的认知。”

作为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FWS)于2014年推出的寄养计划的一部分，人工繁育的墨西哥灰狼幼崽会被带离父母，安置到野生配对狼的巢穴中。该计划的理念是让野生狼抚养这些寄养幼崽，从而为这一濒危亚种实现基因库的多样化。｜国家地理图片集

人类构成的持续威胁

阿莎是一个不安分的灵魂，一个独立的漫游者。她不太喜欢人类；她有咀嚼围栏里任何相机的倾向，这意味着所有监控设备都必须挂在围栏外围。据FWS称，她是该设施中最活跃的狼，也很好奇。

但生物学家认为，阿莎的旅行不是出于好奇心或某种更大的看世界的欲望。他们认为她是为了寻找配偶而向科罗拉多州(Colorado)方向奔跑。她是群居动物，独自出发根本不合常理。

尽管在阿莎的福祉问题上存在分歧，但所有人都认同，她作为母亲的新身份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如果她被释放，现在她已经开始组建家庭，可能会减少漫游的倾向。或者，她可能会继续旅行，这次会带着幼崽和配偶。另一只墨西哥灰狼埃拉(Ella，FWS 编号：F2996)的命运，展示了阿莎和她的后代可能面临的另一种结果。

2024年1月下旬，FWS在年度计数中捕获了埃拉。2025年2月初，埃拉在运输途中从板条箱中逃脱，逃离了FWS官员。在自由状态下，她从亚利桑那州肖洛(Show Low)郊外出发，来到新墨西哥州40 号州际公路以北靠近泰勒山(Mount Taylor)的地区。

3月底，埃拉被发现死亡。FWS正在对她的死亡进行调查，最近证实尸检结果显示她死于 “种间冲突，可能是熊或山狮”。

和阿莎的故事一样，埃拉的故事也不可逆转地被政治化了。对于支持FWS处理墨西哥灰狼恢复工作的人来说，埃拉的生与死证明了其做法的合理性：狼不应该被允许越过边界，看看发生了什么。对于反对官方恢复区的人来说，埃拉是边界错误的一个例子。

一只墨西哥灰狼戴着无线电项圈被重新放归野外。另一只名为阿努比斯(Anubis)的墨西哥灰狼在被射杀时，正戴着亮粉色的项圈。｜国家地理图片集

尽管杀死墨西哥灰狼是非法的，但这是这些动物死亡的主要原因。根据“地球正义”(Earthjustice)组织的数据，“超过70%的有记录的狼死亡是人类造成的”，在过去二十年中，有超过105只狼被杀死。

另一个事实：阿莎的命运尚未确定。现在，她正在踱步、徘徊，绕着她那块多岩石的露头和几棵散落的松树转圈。她与一个她没有选择的同伴待在一个她不想待的地方。

还有一个更残酷的事实：对阿莎最好的和对墨西哥灰狼最好的可能不是一回事。她代表着一团混乱的矛盾，陷入了数十年的历史中，这让这种顶级掠食者变得脆弱。阿莎可能会像埃拉一样；她和她的幼崽可能会被释放；或者她可能会在圈养中度过余生。

撰文：Katy Kelleher

编译：Arvin

校对：钱思琦

版式设计：钱思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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